一瓶北冰洋里插几根吸管才算过伏天 09
脚下的泥土是潮湿的。
王杰希抬眼，阴沉的天色被一柄柄乌黑的伞撑起来。他很不舒服，自己身处的送葬队伍宛如刚刚破土而出的蚯蚓，一身潮腥蜿蜒在墓园中，凝涩的感觉同样渗入他的皮肤内。
他满脑子拯救世界的重任压身，以至于在这个世界里感同身受来得有些迟，轮到他上前讲话时，他站在墓碑前张了张口，实在想不出该讲些什么。他看看黑压压的人群，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孔，啜泣的姑娘手上捧着的照片角度微偏，让人看不出那人是哭是笑。
他想，哭什么哭，我可是来救活他的。
于是他特别不合时宜地扭过头去，对神父说出：“我能不能打开棺材再看看他？”
棺木在入土前被最后一次打开，王杰希绷足了劲，也没等来身体里熟悉的穿越激流刺激，这条世界线里并没有换来一个当医生的自己，帮忙判别一下叶修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，死因为何。他能做的不过是伸出手触碰对方苍白的脸旁——触手之及确实是实实在在的“死”，不是假死的叶丽茱，那是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温度的躯壳。他指尖被这份切实的冰冷灼痛，反应过来时滚烫的泪水已经遮蔽了那一方皮肤的知觉。
他无奈叹息，感叹自己的差事和小王比同样困难，这便代替了某一个王杰希来承受这几乎摧天撼地的剜心之痛。
葬礼结束得很快，众人都纷纷散开，只有他一个人还站在墓碑前——他是确实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，之前在任何一个世界中，都会由“叶修”拉着他前行，而现在这里的“叶修”不在了——这个由心而发的迷茫让他格外符合这个“王杰希”的人设。大概因为他看起来实在不好，最后还是由苏沐橙上前拉了拉他，说我送你回去吧。女孩子哭得眼睛红通通，却还照顾着他的感情，说如果你不想回去，我就帮你找个住处。
王杰希一愣，还是摇摇头说：“那还是回去吧。”
说回去，他却清楚地知道这并非自己的归处，回去二字说得心虚。他的叶修，温度还残留在双唇上，说要帮他拔了flag，然而他是真的很想吃大厨王杰希的甜点。王杰希摊开手掌，这双手上没有一个可乐拉环，而是一个精细得多的银色亮圈包裹在无名指的指根。这么一想，他又生出些小小的罪恶感，要不等回去后给叶修也换个好点的易拉环，至少从可口可乐换成北冰洋，老北京都喜欢。
他脑洞突破天际穿梭时空，这时车子慢慢减速，停在了一幢小楼前。
“我和你一起进去吧。”苏沐橙和他说道。
“那怎么好意思，谢谢你送我回来，到这就可以了。”
王杰希连忙拒绝，然而女孩子已经动作利落地拔下了车钥匙：“没关系，我也想再看看他住过的地方。”
想到人家两个人也算是感情深厚的半路兄妹，王杰希自然不好意思多说什么。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院子，房门前台阶两侧的玫瑰早都枯死在了花坛里，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。房间内半拉着窗帘，皮鞋踏上木质地板时，古早的灰尘重被激荡扬入空中——这不太对，哪里不对。
在他身后响起子弹上膛的清脆声音和他说不对：
“你为什么要杀叶修？”
苏沐橙声线冷淡。
我不是我没有。
王杰希乖乖举起了双手，心下大骂这究竟是什么逻辑不通的鬼剧本。他为什么要杀叶修，他怎么可能杀叶修？就算真有什么宇宙里千亿分之一的“意外事故”那也是“王杰希”动得手而不是他王杰希……然而这话他又不可能解释地清，只好顺着问道：“为什么这么说？”
姑娘看他连争辩都不争辩，似乎有了些疑惑。
“叶修不会自杀。而杀死他的那把枪是留行！”
“就这样？”王杰希又问。
苏沐橙更为迟疑，她轻轻抿了下唇：
“你为什么还带着戒指？”
王杰希不解，他摊开右手举到面前，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银色的金属圈，质地做工都不是自己那个可乐拉环能比得上了，再看看这个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显得冷清的豪宅，也不知道自己演的是哪门子豪门恩怨——
等等，瞬间他脑子里电光火石，突然闪回了刚刚的画面，躺在棺木中的叶修，依然是一双苍白却好看的手，他笔直修长的手指上，并没有戒指。
所以他们佩戴了对戒吗？
为什么说还带着戒指？
这是提醒他，易拉环也要凑齐两个吗? 那现在怎么又成了戒指只有一只？难道……
他们不在一起了……
他沉了口气，脑子里飞速运转着可能的情形，苏沐橙的枪已经抵到了他后脑上：
“叶修明明说过，你们不在一起时是不会戴戒指的……”
苏沐橙的逻辑很简单，他们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，一言不合就俄罗斯轮盘赌，叶修和王杰希本就身处不同阵营，虽然情比金坚时戒指都要戴一对，但现在看来却未免太像感情破裂引发的一场血案。
确实不能让她继续跟楚云秀看电视剧了。
“谁说我们没在一起？”这时王杰希从口袋深处不可思议地又捞出了一枚戒指。
“我们一直都在一起。”他有点炫耀一般挥一挥那枚救场的戒指，心道幸好这个世界线的他们两人足够争气，不然全宇宙的拯救大兵叶修计划未能成形就要中道崩殂了。
“也许我会是一辈子里对他说‘去死吧’最多次数的人，但我却一定是全世界最不想他离我而去的人。”
苏沐橙被这明晃晃地秀恩爱闪瞎了眼睛，把枪向后收了收：“我只是试试你，你和我印象中有点不一样……”
“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？”
“除了对微草以外，冷酷无情。”
王杰希无语地被噎了一下，不禁反省起自己在联盟里是不是也这般形象。
另一厢里女孩子终于收好枪，叹了口气：“这么多年来彼此互坑地这么理直气壮又心甘情愿的，也就只有你们了。”她似乎笑了一下，“谁能想到你们把对方后半辈子都坑了进去呢。”
王杰希皱眉，眼见苏沐橙悲从中来又抽泣起来，心里一百万个不知所措。无论怎么说，他自己才该是最该悲痛难捱的那个人。
他稍稍避开这个画面，迈开脚步四下察看了这间房子。不散的阳光，窗台触手可及的烟尘，他所继承的这具身体告诉他一切熟悉又陌生，“回忆”与“爱意”的痕迹遍布各个角落，在另一人死去后逐渐变得冰冷可怖。
“你会为他报仇吗？”苏沐橙跟上来问他。
“向谁报仇？”他问。
“总会找到凶手的。”
他闭上眼睛：“叶修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杀的人。”
按照他从葬礼上了解到的说法，叶修在自己的房间里被一枪毙命，然而房间的门窗紧锁，没有一点被破坏的痕迹，所有的证据只能导向一个结论：叶修是自杀身亡的。
但别说是苏沐橙，换作任何一人都无法想象，叶修这个人究竟会有什么理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。苏沐橙对他枪口相向时，固然让他心底一惊，可现在被如此轻易地信任了，却也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
王杰希推开的第三间屋子，大概是书房，窗户和窗帘都紧紧闭合着，光线昏暗空气显得更也显得更为沉闷。书桌上的钢笔甚至没有合上盖，但下面压住的纸张却一片空白——太奇怪了。叶修就是倒在了这个房间的地上。他绕着书桌走了两圈，桌面右上角那里留有一个奇怪的痕迹，不大的范围内积起的灰尘比起周围要薄很多。
有什么东西被移走了。
没人觉得这里有蹊跷吗？他心中疑惑，向前伸出手去。
大概是一个闹钟？他感觉脑神经跳了一下，不知为何这样一个印象蹦了出来，平白无故地显现在脑海中。
“这里……”他抬头问苏沐橙，“之前是有什么东西吧？”
苏沐橙摇摇头，“我怎么会知道。说起来……”她像是想起来什么，又十分不可置信，用一种非常迟疑的语气说道，“有一段时间，叶修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研究着什么——诶，不对，一直只有你们两个住在这里，我怎么会知道？”
“也许你过来时见到的。”王杰希试着诱导她。
苏沐橙思考了一会儿，还是摇摇头：“你们之前不久都是在C城公事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，果然还是记错了。”
王杰希不置可否，还是继续盯着那片痕迹，究竟是什么东西呢？
他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，如果这个东西本来就不属于这里——他猛地抬头看向天花板，一片雪白的漩涡，那是似乎亿万宇宙的答案都搅在一起才能融为的混沌的白——没有人来过这里，叶修也没有自杀，也许他碰到的是什么来自异界的东西，比如一颗从另外的时空射来的子弹。
他把手比成手枪的形状，指向了一片虚空：以未曾分离的戒指为证，他找到的凶手是——
面前的光景裂开了一条裂缝，缝隙里千万颗子弹呼啸而至，头顶的白真的成为了一个漩涡，漩涡里千万个王杰希发出惊叫，一个表情木讷的小王站在尸体前，他仰头正望向自己。
接着王杰希觉得天花板和地面颠倒了个个儿，苏沐橙好像喊了他的名字，他却完全没有平衡地栽了下去。
我这是触碰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关吗？——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不能说的禁语吗？！
很快他发现这次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一个椅子上，正端起一碗茶，对面坐着个老熟人。
当然这并不是指他自己那个叶修，对方一袭脏兮兮的白大褂，头发很富有科研精神地脱离地心引力四下乱翘。
“你猜对了。”老油条科学家叶修在桌子对面对他说道。
“叶修是因为异常世界线的介入而死的。”
王杰希听闻扶住了额头。那这样别说拯救那个叶修了，连找到真凶都很难。
“真凶也不难找。”
“诶？”王杰希抬起头来。
“如果脱离本身的主观意愿，本人也是很难介入任何一个世界线的。”说着他的手上赫然浮现出一个像闹钟一样的东西。
这已经不是科学，而是魔法了吧？王杰希腹诽，仔细地看了看那个东西，表盘上的数字密密麻麻，指针也不止一条而是多得几乎叠起来。
“如果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指针，你会想要把它向前拨回吗？”
王杰希一时无法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量，只是本能一样的摇摇头，又点点头。
“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，你就不要考虑那么久了。”叶修手中浮空的闹钟发出一阵嘀嘀哒嘀的吵闹铃声，在空中转了个圈，消失了。
“看看外面的世界吧。”
王杰希蓦地站起来，四周的墙壁顷刻间轰然倒塌。他环视四周，呆立在原地。
外面的样子，完全超乎一般人类的想象，是已经根本无法用常识去形容的存在。那是一片没有尽头的空间，除去悬浮于其上的自己和叶修，只有成千上万个转动的齿轮，不，甚至更多，上亿万个，就像宇宙里的星星。
这些齿轮有的发出炽烈的金色光芒，有的却像那些已经燃烧殆尽的行星一样，变得漆黑而不再动弹，用己身成为了自己的墓碑。而在他望向它们的时刻，又有几个齿轮熄灭了光芒停止转动。
“时空被乱流影响，不规则地变动，互相产生影响，按照机械理论来说，这个宇宙已经过热了。”科学家叶修一本正经地说着艰涩难懂的理论，而王杰希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撼，过了许久才用疑惑的眼神询问他。
“咳，简单来说，就是这个宇宙已经负荷不起过多的变动了。因为乱流搅动而造成的被动跳跃，会额外燃烧这个宇宙的能量，我也是才刚刚发现这个问题。如果我们接下来依然过于频繁地跳跃，就会——bang！过热坍塌了，到时往好处说，我们可能会被锁在各自最后停留的空间里，比如说我就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们老王了，这实在说不上是好了；但往坏了说，没准我们就会啪叽（piaji）一下全部玩儿完，GG了！”
王杰希翻了个白眼，靠，这么重要的设定你为什么不早说！现在剧情过半黄花菜都要凉了！他一脸愤恨地盯着负责解说的科学家叶修：“我都接了任务邀请，你特么才说这任务是要拯救宇宙啊，而且还是一失足就Hell模式的！”
“我也不是有意的，”叶修一脸无辜，“我也是被意外扔来这里的。不过你放心，”他又道，“接了任务的不止你一个，有千千万万个叶修王杰希也在寻找正解呢，比如说我。”
“那现在怎么办？”王杰希还是咬牙切齿。
“我也没什么办法，剩余的机会不多了，只能是把你再扔回去看看咯。”说着那个闹钟又噗地一声出现在了叶修手上：“千机，快转！”
王杰希还没来得及再怼上几句，就感觉又是一阵天旋地转，眼前的叶修很快扭曲成了螺旋的形状，那只叫做千机的闹钟蹦蹦哒哒地极其欠揍，无疑是物似主人形……
王杰希猛地睁开了眼睛。
苏沐橙吓得手一抖，毛巾又掉进了水盆里。王杰希转了转眼睛，果然他被扔了“回来”，这会儿正躺在他刚刚检查过的其中一间卧室里。
他本能地感到这个世界是一切症结的关键，这和分辨叶修时所用的直觉一样——这个世界里叶修的死也许造成了最初的能量失衡，所有世界线发生错乱和变动——那么这个缺口，要如何补回呢？
他摇摇晃晃地坐起来，脑子里依然嗡嗡响着闹钟的声音。
“你没问题吗？”苏沐橙问道，“刚刚突然晕倒吓死我们了。要不是医生说你只是睡着了，估计叶修要带你掀翻全市的医院呢！”
“诶？”王杰希疑惑地转过头，他摸了摸手上，无名指的戒指尚在，“你说叶修？他在哪儿？”他再摸摸口袋，那里面的对戒却已经消失了。
“你要过去吗？”苏沐橙笑着问他，“他紧张地要死，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抽闷烟。”
王杰希眨眨眼睛，想说我不是在做梦吧？但他大概一直都是在做梦，世界的同人世界和同人世界的梦，不然为何头顶暖黄色的吊灯转的像是齿轮，小灯兀自旋转着，又绕着主灯转起来，金色的齿轮转个不停，直到啪啪忽闪两下——一盏小灯熄灭了。
“诶，灯泡坏了。”苏沐橙也抬头看向上面，又忧心忡忡地面向他，“你真的没事吧。”
王杰希点点头，从床边站起身来。他的脚踩在咯吱作响的地板上，也踩在无数破碎的齿轮上——然后命运的大门打开了。
他沿着命运的阶梯走下来，叶修站在离他12.35米远的方向，烟头的红光摇摇晃晃。他回过头来看到他，在一切都没发生之前。
他吃惊地张开嘴，那是他熟悉的眼神，笑笑能锁住锋利的月光，明亮地装下整个世界。
而他是唯一的世界。
然后他看到了另外亮起的，游移的红光，停在叶修的胸口。
——
砰！
猫头鹰从树丛倏地飞起，苏沐橙还在哼着歌，桌面上的北冰洋里，冰块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地一响。人的心跳每分钟约80次，那一秒心跳的长度被无限拉长，拖成子弹的痕迹，然后平直地消失在空里。
“王杰希！！！”
有人在呼唤，但却无法分清究竟是哪一个叶修在喊他的名字。他终于又一脚踏入了一个漩涡，地表柔软地塌陷下去，他跟着一起坠落。
这一秒飞逝后，万物表里携成巨风，时间滔滔裹为巨浪，把他撕成碎片又再拼回原貌，他早已脱离“王杰希”的躯壳，而无数个叶修的声音被阻拦地越来越远，他唯一能看到的一个追赶不及地向他伸出手，然后这个画面也像某一个齿轮一样熄灭了光芒，碎成了无数分子，他的意识终于归于漆黑。
在漆黑的背面，“叶修”为了无数次失败的拯救，向倒退的时间中射出了一枚子弹。闹钟的指针疯狂地旋转起来，在最后震颤的轰鸣中，一切碾灭为星辰。
而王杰希落在一个软绵的地方，他看不到，这里一片纯白，名为死的雪浪一层接着一层涌动不止，终于将他完全包裹起来。
一切冰冷又温暖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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